风儿有些喧嚣，吹乱了赵小泡的头发。她捋捋发丝，欲言又止。
“从这儿看，这个城市也没那么暗了吧。”有些沧桑的声音跟着一缕烟丝一起飘了过来。“还有点好看。”
“啊……嗯。”赵小泡僵硬的点了点头。换别的时候她倒是也有闲心跟别人一起欣赏风景吹吹风。只是人物、场景、时间全部不对。此刻她正和一个已经秃顶的中年首富，坐在他所属的本市最高摩天大楼上谈论他为什么要跳楼的问题。赵小泡能做的只有尽力的做到让冷汗别在额头上出现。大叔相当云淡风轻，而她现在只想告诉对面这个地中海大叔，我吉良吉……不对，我赵小泡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啊喂！
十年前，能源枯竭，物价飞升，这个城市的失业率，犯罪率全都刷新到了新的高峰，世界的经济大萧条让无数人民失去希望，连那些在市中心所谓的有钱人也开始勒紧了裤腰带，贫民窟一天半顿饭的穷人们更是开始流浪，吃起了树皮。
但追寻快乐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即便是这种情况下他们仍然找到了让他们快乐的方式-----跳楼。
正所谓一死解千愁，人间不值得。跳楼这一不需成本，毫无痛苦，且死亡率极高的项目开始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追捧。街上平民的寒暄早就从“你吃了吗？”变成“什么时候跳楼去？”如果回应你招呼的人是个还算有幽默感的人他就会说，“还没挑好日子呢，挑好了一起？”被这么回应后，你就会有一丝暖意萦绕上你心头然后待其选好日子，一同驾鹤西去。甚至有的基督教徒都没有禁住诱惑。
当然跳楼也是讲究质量的，如果跳的地方太矮，或者地下有什么柔软的缓冲物很容易让你自杀不成又弄伤自己，住进医院，让你住进医院增加你本就承担不了的经济负担。所以他们本着更高更快更强的信念，冲向摩天大楼的楼顶。纷纷快乐的解决自己的痛苦。
人对于跳楼的痴迷在赵小泡幼年时就已经有所领略了。还记得孤儿院小朋友们只能吃泡了掺了猪油的水的豆腐渣时，最喜欢她的老师偷偷给了她一块棒棒糖，告诉她带她看个好东西。虽然现在一想起来这句话怪怪的，但是她从不会拒绝甜品。她拿过了棒棒糖欣然前往。老师和她站在20层楼顶，语重心长的说，这个世界完蛋了，咱们不能跟它一起完蛋。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抓住它！看吧，我们希望的大路就在前方，咱们俩一起走。老师会照顾你的！说着老师就迈出了他通向希望的第一步也是最后一步。留赵小泡一个人晕倒在楼顶（饿晕的），嘴里还含着已经吃没好久的棒棒糖。
摩天大楼的选定使消防人员们的救助工作难度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谈判专家忙于跟多如牛毛的恐怖分子交涉，况且人家也早有跳楼的念头你又如何让他们去救别人。渐渐的，人们对跳楼竟然产生了奇妙的依赖心理，哪怕经济早已有所好转后心灵依然脆弱到受到一点压力就去跳楼，人口数锐减，大型的国家甚至因此分裂成了好几个区。国家开始针对这一普遍的行为想出各种对策，最终敲定减少其他消耗，斥重资成立跳楼劝解组织。给予其针对跳楼的前沿技术，重点培训劝解员的身体素质和谈判心理学。但对于赵小泡这样拥有崇高理想的人来说，这意味着只要你拿到了职业资格证，你就拥有了一个高薪铁饭碗，所以人们拿出了比考公务员还积极地态度。人才市场极度饱和。
而赵小泡现在是最后一任跳楼劝解员的实习生，她们这一任结束之后，跳楼劝解员计划终止，跳楼劝解员会享受着高额的退休工资和全面保险结束人生。为了这一结局，连最不喜欢努力的赵小泡都好好学习，锻炼身体成了这个职业的最后一批。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赵小泡很可能会因为今天这件事让她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
并不是因为营救失败就会被开除，而是营救这个中年首富失败就会被开除。他的名字叫孙远山，国家之所以有钱成立跳楼劝解机构全都是因为这个地中海的无利益投资，同时也是因为他旗下的公司研究的新能源解决了能源危机和经济危机。他为这个城市提供了多到离谱的职位，供失业人民选择上任。哪怕是贫民窟的穷人们都有超廉价的居民房供其居住。高额度的奖学金也会让努力学习的孩子们几乎不用不花一分钱读完大学。总之，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就是恩人，而对于这个自治区来说，就是耶稣，就是活生生的，慈爱的神。
然后这个神要跳楼，你救他成功了，你就是英雄，你失败了，自治区里一人一口吐沫都可以淹死你。
尼玛，老娘只是个实习生啊！
“我知道，你在想为什么他们让你来作为我的劝解员。明明有一大堆救人无数的前辈，却让你一个实战经验都没有的实习生来。怎么想都不对吧。”孙远山的头顶被斜阳的照射下光芒四射，但赵小泡还是看到了在这万丈光芒下的猥琐笑脸。“我要求的。”
如果用文字来形容赵小泡的表情，那黑人问号是最合适的。
“那，你是不是有病啊？”这句话说出来赵小泡就扇自己耳光，每次一到慌乱时刻，她的嘴自己就开始自由发挥，把心之所想，全都一吐为快。
“哈哈哈……”孙远山倒是爽朗的笑了起来，不过顶着这么个外形赵小泡反而觉得自己推断是对的。孙远山随手扔掉手上的烟头，“你们那些专业的都太虚了，前几天员工体检居然有一半都患上了微笑抑郁症。还是你这种菜鸟好说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对这个项目这么支持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是句实话，如果依赵小泡的想象她最多觉得这个人很高尚，人傻钱多。
“以前我也是这些跳楼的人其中之一，公司破产，妻离子散，父母被冲进去抢罐头吃的流浪汉打的失血过多，没人救援，绝望的死在了家门口。我实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活下去的动力。”孙远山说着，赵小泡看不清他的表情。“碰巧我听说我合伙人想去跳楼，那就结个伴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我不想知道了吗？”
“我们两个从小玩到大，一致决定去我们一起工作的写字楼上结束人生。除了被路上的小混混用一把连水果都切不好的刀子劫去我们仅剩的三根烟外，一路顺利的不可思议。我迈到女儿墙上，一切都像幻想一样，竟然觉得顺利的没什么意思。如今想起来，大概这就是所谓不能承受之轻吧。”
“你个油腻的秃子文艺个什么劲儿啊喂！”
“我觉得不能说跳就跳，得有点铺垫。于是我就问我的合伙人，我们为什么跳楼？你猜他怎么说，”孙远山笑了一下，“他说，他也不是特别清楚。”
“有点难以置信是吧，我当时也有点懵，他也站上了女儿墙，接着说，可能大家都在跳楼吧。听起来好像很合理，我也没怎么想，两人一起喊了一二三，说跳就跳了。双脚浮空的瞬间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们之所以来跳楼并不是生活的绝望压垮了我们，是在当前社会的大环境让我们觉得有这种遭遇，跳楼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个跳楼的人，他的身体压垮了整个世界的理性。激化了人们长久以来的各种压力痛苦，然后一个个盲目模仿的人又成了大环境的推动力。就好像在一群正常人的视角里，一个精神病是精神病，可在一群精神病里一个正常人就是精神病，人与生俱来的跟从性彻底出现。这说明大多数的人们跳楼可能都像我们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单纯的想跳楼。”
“……”
“有思想的人左右别人，没思想的人被人左右。如果这样稀里糊涂的去死，那也太TM傻X了。”孙远山的眼睛闪过一丝属于年轻人的怒火，“这个艺术写字楼是斜坡的，我的衣服又破了个洞，刚好把我挂在了我办公室坏了的那块玻璃上，凭着求生的本能和对办公室的了解，我竟然打破了玻璃让我掉了进去。我笨重的摔昏在了办公桌上，再一醒就到了当天半夜，昏昏沉沉的打翻了废纸篓，一张破破烂烂的名片飞了出来，这是一个疯子在我上班时塞到我手里的，他说他创造出了新的能源，我当时没在意，但当我再次看到那张名片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全人类的希望。可循着地址找了过去，发现那个疯子已经饿死在那个地下室里了。但手稿还在，虽然我是个商人，但我有化学理论研究方面的博士学位。虽然难以置信，那绝对不只是疯言呓语。我把能带走的演算纸全部拿走，黑市低价出售了我所有东西，换得了一张船票。开始从零开始做起生意，只要是赚钱的没有我不做的，我占过便宜，欺负过人，也有过诈骗，甚至犯了重罪。好在人们一心求死跟本没人在乎。终于，我发了财，有钱可以聘的起所谓的顶级的科学团队，解锁了这个耗能极低的廉价可再生能源。但我自始至终最想要的就是让每个神经麻木的人，有人拯救，有人告诉你除了跳楼，你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事可做。”
“说了这么多，那你为什么跳楼啊！既然你都说了，还有大把的时间，做大把的事。”赵小泡什么都没听进去，但她不知道，仅仅是这个多方保密的故事，就会有无数报社媒体用高的离谱的价格来购买，如果消息流出，会被炒得更高。
孙远山又点起了一根烟，沉默良久，硬是从嘴里崩出来一句话：“因为这世界是假的啊。”
“？？？”赵小泡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您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你玩中二病这一套啊你，错的错是你是这个世界？特么碰这样的熊孩子不跳老娘都把他送下去。“孙老爷，您就别难为我们这些下人了！”
“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是这种反应，除了现在的我，整个世界都是别人安排好的。我的那些奇遇，那些机缘巧合，全部都是被人安排好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喝下这杯酒，抽下这根烟，你坐上来陪我说话，都是如此。我怀疑我们现在就像圈养的动物一样，创造出这些玩意的东西，我不确定它们究竟是什么，但它们绝对在享受观察我们的**。那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我死了立马就会有人被安排接替我。被所谓命运左右的人，最起码我不想是其中之一。这个故事始于跳楼，那我就让他结束于跳楼。”孙远山一个酒瓶子扔向天空，下面围观的群众发出尖叫。他毫不在意，用足了力气吼道“老子不干了！”
什么情况，《楚门的世界》？《黑客帝国》？白手起家的世界首富，受到的压力是正常人无法想象的，这样的高强度的压力使他产生了物理影响妄想症，误以为自己所处的并非现实世界。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大部分的物理影响妄想症都源自于精神分裂。得跟他稍稍保持一下劝解距离了。
孙远山看了看已经有所防备的赵小泡，叹了口气，“你能想起以前的事吗？”
“能啊，印象最清楚的我小时候有个老师也像这样带着我去跳楼过……”
“其他的呢？”
“我……”赵小泡气不打一出来，“我自己的事我还不知道么？”
“那你说出来啊。”
“……”赵小泡突然张不开嘴了，所有的记忆好像只剩跳楼那次还在，其余的就像被一层浓雾覆盖着，根本看不清楚。
“想不起来吧。它们给了我们性格，给了我们职业，给了我们家庭，金钱，地位，甚至记忆，但，我们也只有他们给的这些了。”孙远山不知什么时候又点了一根烟，就算这次跳楼没事估计他肺也得出来问题。“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们很可能就是小说里的角色。我们做的这一切都被一个作者安排着，这个家伙在用一根笔敲定着我们的命运。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就需要去做那个第一个跳楼的人！用我的命来唤醒人们的独立意识。”
“您您您您您冷静！”赵小泡就差给孙远山跪下了“您跳楼我工作就丢了啊！”
完了，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也是，不知者无罪。”孙远山从内兜里拿出一个小本本，不小心把烟盒拖了出来，半盒烟没有半点挣扎，全掉了下去。“你叫什么名字？”
“……赵小泡。”
“这名也太难听了。”孙远山低头不知写着什么。
“我小时候是被孤儿院院长捡到的，因为总是能吹出个鼻涕泡，所以这个名字就来了。”赵小泡小心翼翼地靠近着孙远山，计划是在他放松时一脚把他踢下去。好歹也是要做劝解员的女人，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可她愣了一下，刚才回想记忆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想到？
“好了，”孙远山把小本子撕下来一页，递给赵小泡。“这样你就不用丢工作了。”
赵小泡接过，字体居然有点秀气。上面写着：赵小泡同志，专心致志，勤苦努力，毫不为己，专门为人。如果营救失败，并非她的失误。请提前退休处理。 孙远山。
等等，提前退休是什么鬼？！
“世界有太多的事情了，没必要把自己困在这个岗位上吃安逸饭。”孙远山敲了敲小本子，想了又想。“算了一下，我女儿活下来也该跟你差不多大了。你我缘分一场，这个本子送给你了，如果有好奇心就研究研究。”
“不是，我不想退休啊，你要不然再考虑考虑……”赵小泡把本子推了回去。
“不用考虑，就这么决定了，谢谢你陪我。”孙远山又推了回来。
“我不要这破本，我想上班啊！”赵小泡又推了过去。
“年轻人，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孙远山一把年纪身手还算敏捷，直接把本子放进了赵小泡的一马平川的部分，“还好你胸平。”
“你特么说谁平……卧槽！”赵小泡满脑空白，直接破音。在她计较自己胸部型号时，孙远山已经跳下去了。
“这个世界是假的！！！是假的！！！”这句话大概用了孙远山一辈子的力气，竟盖过了人们的尖叫声。不知是不是赵小泡的错觉，那是她所见过所有猥琐大汉的脸中，表情最严肃的一个。他真的是那样想的，也真的那么去做了。但她也没时间去想这些，随着孙远山离开女儿墙的那个瞬间，全世界的人都在发出尖叫。本世纪最伟大的企业家，慈善家，于今天陨落。而这一切最终都将加载到赵小泡一人的身上。
她，成了人民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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